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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洪尘
--- 发布时间:2006/6/11 13:57:38

--- 标题:漫游者之歌[转帖]

漫游者之歌
■ 江子
  我的目光已先于阳光普照的小山
  先于我几乎尚未开步的路径
  我们不能掌握的东西 具有丰满的
  幻象,从远方掌握我们——
    ——节选自(奥地利)里尔克《散步》


  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记起最初的那一次远行:离开他生活的寂寞乡村,乘坐京广线上的某列火车抵达北京,然后转行北戴河,沿着一条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线路去和另一群陌生的少年约会。
  那时的他瘦弱,忧伤,羞涩,就像一尊刚刚出炉的青瓷(少年脸上的血色是瓷上的釉里红),或者是一枚尚未熟透的青色的果实……他的面容光洁,胡须依稀可数,不像现在那么坚硬而且稠密,与他满脸的沧桑相得益彰。他只有十九岁,可能刚刚开始了懵懵懂懂的恋爱,但依然没有学会撒谎,甚至没有过醉酒的经历。他的世界尚未成型,就像一个隐形在泥土中的雕像,还没有在时间和风的手中雕刻出来。他竟鬼使神差地已经当了一年的乡村小学语文教师!即使这样,他得到的尊重依然不多,这和他在这个世界获得的宽容正好相反。他就仿佛是一只小心翼翼的蜗牛,在阴凉的枝条上探出他柔软的湿漉漉的触角。他竟然爱上了写诗,开始学习对世界进行浅薄而虚妄的抒情,就像那个时代中的大多数沉迷于梦境的少年那样。他还爱上了崔健、罗大佑、费翔、童安格、王杰的音乐,还有海子的诗,甚至迷恋和他一样年轻但是光鲜的小虎队,在那个四面是庄稼的无人知晓的小学校,一间光线黯淡的屋子里,他从一台半成新的双卡录音机里翻来覆去地听着他们,有时甚至旁若无人地跟唱,以此安慰、温暖他那颗寂寞的、潮湿的少年心——在歌唱中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流下泪水,好像他的身体内有一条无所适从的河流,渴望着被开掘、引渡,直至肆无忌弹地流淌……他经常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写的一些幼稚的文字装上信封,骑着自行车去五里之外的镇上投寄给连他也不知道的许多地方,给他的梦插上草标,即使毫无回应他也无怨无悔,似乎这已成为他所热衷的一个游戏。这就是这个乡村少年的全部——他柔软的头发、光洁的前额和紧抿的嘴唇构成的忧伤面容,总是隐匿在世界的阴影之中。这一次远行,是世界开始颁给他的一次小小的奖赏——他因为文字领到了一张在渤海之滨举办的少年笔会的通行证。
  他记得他登上火车时的慌乱、紧张。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他紧紧攥着火车票,好像它是可以勒住火车奔跑的缰绳。他一见到火车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它,仿佛火车是一条巨大的响尾蛇,要把他从这个炎热的夏天带到他所不知的神秘的阴湿的城堡。若干年后,他依然可以听见当年初次迎见火车时猛然的心跳,每次远行,他都依然怀着初次登临火车的兴奋。当他在一个浅绿色的窗台前坐下来,火车开动的声音仿佛要把他内心潮湿、黑暗的部分唤醒。他看着窗外的一切:株洲。醴陵。长沙。武汉。郑州……它们纷纷从地图上还原,带着各自的脾性和温度,让这个初出家门多少显得惊惶失措的乡村少年频频致意。当火车驶到昌黎站,他竟然以为自己来到了唐代,那个姓韩名愈人称昌黎先生的唐代文人可能正在城中吟诵刚写的篇章,只是巨大的火车哐当声淹没了它。还有成片的高粱,在乡路上奔跑的马车,窗台外新鲜的哗哗作响的树叶,白天喧嚣的站台,夜晚某座无名小站寂寥的灯光,身旁旅客肆无忌惮的留着口水的正午的睡眠,凌晨的北京(他记得一下火车就买了两张对开报纸,让自己的身体躺卧在北京站站口成堆的旅客中间,而他躺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为了完成一次对旅途生活的模仿),夕阳下被海浪声挟裹的北戴河(他到达北戴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了两局台球,好像他是凯旋归来的少年侠客,以此作为他抵达的庆典)……一路上他有成吨的抒情的愿望,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它们,好像他的身体里有另一列火车,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停留在喉咙(或笔尖)的站台。而多年以后,这个业已成年的人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一次旅行,那列火车就夹杂着夏天的热浪和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呼啸着迎面扑来……
  至今他依然会认为那是一场恍惚的梦境:阳光下碎金摇荡的大海。倾盆大雨下的山海关。以及一群和他一样耽于做梦的男女少年。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一条海一般蓝的短裤,一件滚着蓝边的白色短袖衬衫(而女孩是白色上衣和水红色背带裙)。他们的脸上,透着一种共同的忧伤、抒情的梦一般的气质,好像他们是一群羽毛光洁的雏鸟,从四面八方赶来,汇入这一场青春的合唱。在海边,他们一起嬉戏,玩耍、歌唱。他们热爱生活,内心美好圣洁,对崭新的一切有足够的好奇心。他们用还很稚嫩的嗓音谈论那个时代热衷的文学,很不老练地谈起不可确定的人生,欢呼此次冥冥之中难得的偶遇,对着大海一起吹响了刚刚从小贩子手上买来的海螺——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毛朝阳、谭虹、张宇雷、宋园、郝晔、唐河滨、胡海泉、叶果、臧彦均、王栋……他记得来自四川达县的谭虹身材娇小,却鬼灵精怪,行走有风吹杨柳之姿。他曾经和她穿梭在北戴河的街道,尝遍了街上所有的小吃,直至撑得肚子弯不下腰来,最后还被罚喝了一大瓶酸奶。她还赠送了一个刻有耶稣蒙难图案的铜质装饰品,很长时间他都佩戴着它,后来便不知去向。他记得来自北京的毛朝阳假装的冷漠,河北的张宇雷单皮小眼睛里的笑意,同样来自河北的唐河滨竟像一个老成持重的学者。来自武汉的宋园爱笑,在临别的晚上却把眼睛哭成了桃子。叶果的眸子里有一种秋水般的沉静。来自山西汾城的郝晔和他坐在黄昏的海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最后竟与她的年龄不相称地说到了死亡,谈起对不可知的将来的恐惧、向往,空气迅速变得伤感、迷茫……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乡村,教书,写作,在青春的泥潭里挣扎,在向生活学习的同时一点点地被生活收拾,修改。她和他们曾经有过通信。他记得宋园常常给他寄来鲜花制成的贺卡,以及她的成打的照片,谭虹的信封上总是贴着不同内容的卡通图画。在信中,他们相约遥遥无期的再见。最后,他们隐没于自己的生活,音讯全无,了无踪迹。只有谭虹向他告别——那是死对生的挥手。谭虹患了尿毒症。接到她死前的来信,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间里号啕大哭了整整一天!
  而火车依然在开!时间,是另一个意义上的火车,要挟持他去往一个他所不能把握的未知的站台。至今的他,已远离乡村,来到了城市。他已娶妻生子,在生活中学会了喝酒,抽烟,说谎成性,口是心非,逢场作戏。他的身体,已远不是过去的瘦弱,而是发胖,变形。他的头发枯黄,并且脱落了不少。他的胡子越来越粗,脾气越来越坏。这都是和世界较劲的代价。时间已把他修改为另一个人,一个为他所陌生的人。当年那套海边的服饰已经长年压在老家的箱底,有一次回家,他发现它竟然穿在了年近花甲的父亲身上,这多少让他啼笑皆非。他经常在梦中醒来,一脸沮丧,像一条湿漉漉的哭泣的旧毛巾。他偶尔会在灯下打开已经发黄的影集,一言不发地看着多年前的自己,一遍遍地追忆不可逆转的少年时光,追忆海边的那群少年。他不免爱上了那个叫朴树的略带神经质并且远比他年轻得多的歌手的一首曲子——它是那么准确地表达了他寂寥的心境。在更深的夜里,他小心翼翼地跟唱,歌未唱完,他竟然留下悲怆的泪水:
  “……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啦啦啦啦啦啦”

  一个常年在路上的人,必定会对他途中经过的一座座小旅馆怀着刻骨的记忆。他会记下小旅馆里让他沮丧的一切:地板上赫然在目的蟑螂(或者其他爬行动物)僵硬的尸体,墙角隐秘的无畏前行的蚂蚁军团,马虎了事地刷着白灰的墙上停落的蚊子……原本雪白的枕头,因为盛装了太多壮志未酬的异乡人含混不清的梦呓,显得污黑,变形。客房摆放的床位,也因为有人半夜不停的翻身已经破损,发出唧唧呀呀的声音。散发着陈年气味的床单上,偶尔可见可疑的毛发和小面积的各种图案的斑痕。还有油漆剥落的装模做样的木柜、桌椅,锈迹斑斑的热水瓶,满是污垢的青花瓷茶杯,卫生间里传来的关不紧的水龙头嘀嗒滴水的声音,阳光经过窗帘射进来,房间内灰尘飞舞……而他要写到的那座小旅馆,是位于广州市天河体育中心不远的一条语焉不详的街道的无名旅馆。它与前面写到的小旅馆几乎没什么两样。而他之所以写下它,是因为它暗藏着白天看不到的阴影,身体的骚乱,让他难以置信的露水之欢,以及它给他带来的难堪,羞辱,甚至莫名的悲愤……
  那时他依然年轻,遇见的挫折依然不多,对世界,他所知甚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使他对光明产生怀疑。如果生活是一枚镍币,他还没来得及看到它的反面。他对世界还怀着童子般的向往和热爱。这使他长年蜗居乡村的境况越来越不满,他有满腹的到处走走的愿望。而十多年前的广州之行,就是他被这一愿望驱使的一次出行。
  他通过朋友介绍住进了这家旅馆。住宿费不贵,一个床位只要二十元。他在白天住进去的时候,旅馆有一种接近安详的宁静,有一种他所熟悉的乡间老宅里的清凉意味。他暂时对这座旅馆的宿费和与此相对应的设施表示了满意。可当他在晚上回到旅馆,情况就变得有些糟糕,让这个见识不多、内心善良的乡村男孩徒然吃惊——
  他看到了位于旅馆每层楼的角落发出粉红色灯光的房间。敞开的玻璃门。灯光下影影绰绰的身体。一种隐约的歌声——一种调子忧伤缠绵的、显得缥缈久远的歌声从中传来,歌声中,充满邀请和挽留的情谊。这种发自录音机里的声音,因为经过长期转动,变得沙哑,干涩,失真。与录音机的歌声一起唱响的,还有另一种漫不经心的戏谑的跑调的来自现场的声音。而房间门口走廊的铁丝上,肆意地悬挂着让他羞于描写的女子的内衣、各种颜色的短裙……在这个夏日的闷热的夜晚,它们在嘀嗒嘀嗒地滴着水,好像一个人在暗处压抑的抽噎、哭泣。有一个长发暗影,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猩红的烟头在她的指尖明明灭灭。而在灯光暗淡的走廊上,飘忽着更多的可疑的身影。她们很不均称地涂着口红、胭脂,身上喷了刺鼻的香水,像一尾尾游动的轻佻的鱼,或者野地里的幽灵。她们肆无忌惮的游曳,使整个夜晚(整座旅馆)变得油腻,暧昧,混乱。她们拦住下榻的异乡人,用夹杂着乡音的普通话与陌生人套磁,甚至大胆地挤进虚掩的房门,扮演着令人警觉的不速之客的角色。他也没能逃过他们的侵扰,其中有一个从他后面拍了他的肩膀,问他:帅哥,想玩玩吗?天啦,这个可怜的人脸霎时变得通红,全身火一样滚烫……他辞不达意地婉拒,声音因紧张而发抖。他竟感到自己遭到了羞辱,伴着拖鞋踢踏远去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浪笑声,就像一种无形的锐器,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看到他隔壁的房间漆黑一片,而走廊上,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若有所思的年轻人——他的脸上竟有一种和他一样的忧伤。他称他为B。因为误以为B是在等待他还没有入住的同伴,他和B有了简短的交谈。他们谈起这座旅馆时,B竟告诉了他所不知的许多事情:“一次六十元。不算贵的。……在外东奔西跑的,图个啥?!出来开心么。……这些人都是湖南人。她们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年龄大概都是十八九岁。干这种事,年龄一大就没人要了……我的朋友叫了一个小姐,正在房间里耍呢。(这时楼下有人叫唤,隔壁黑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应声,声音有着喝茶和打麻将的气闲若定)在此之前,我刚刚耍完。你要不要叫一个?不要?嘿嘿……我是哪里人?广东人啦!韶关的。做点小生意。还没结婚呢,找了一个对象,准备年底成亲。……”——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B与人锐声争吵的声音,原因好像是刚才B为他的同伴一起招徕了两个小姐,现在没有做成生意的另一个正纠缠着要他付双份的钱。他从门缝里偷看,看到几个赤身短裤的男子把B按在地上打得死去活来……
  他反锁上了门,熄了灯。窗外的灯光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溢满了委屈的泪水。他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B,或者为那些被称为小姐的女子。他的心似乎裂开了一个伤口,令他灼痛。他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伤害,可是,他说不出是谁伤害了他。他感到无助……他转过身,看见邻床的那个满脸胡须潦倒不堪的男子已经鼾声如雷。他身上的薄毯子已经滑落在地。他不知道,他是否应该重新为他盖上,以给他人送去一点关怀来安慰在这个夜晚已经虚弱无比的自己?
  ……凌晨,一夜未眠的他起身离开这个被他认为是灾区一般的小旅馆。在旅馆门口,他竟又一次看见了B。B被打得鼻青脸肿。而在B的身后,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军人。显然,这是B在半夜搬来的救兵。(旅馆门口停着一辆同样气势汹汹的绿色军用卡车)他们是B的亲人还是雇工?他们在B的带领下以很快的速度冲上了上楼的阶梯。他看见B突然回过身来,与他对视。显然,B也认出了他,因受伤而变形的脸上甚至费劲地挤出了一丝微笑——B的微笑里有一种与萍水相逢的人问候、告别的意味。旋即,B义无反顾地冲上楼去。
  他逆着B的方向奋力奔跑了起来,就像一个在乱世中逃命的人那样。

  2000年夏天他去过一趟东北。从火车徐徐开出故乡省城的火车站站台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心情是愉快的,轻松的,好像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一次旅行。就像每次出门旅行那样,一路上他都怀着对此行的目的地漫无边际的猜想。——这个习惯作白日梦的不可救药的漫游者,总是不断地从生活中抽身逃离,把每一次出行都当作对梦想的远征。就像每一次出行那样,在这一列驶往北方的列车上,他很容易地就陷入了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境地。
  而与他在同一个车厢内,有一个显得十分肥胖的女人。因为体型特别,她立即引起了在火车上无所事事的他的瞩目。——在炎热夏季的旅途,这个肥胖的北方女人的出现,使空气的热度陡增,让人迅速陷入厌倦、昏昏欲睡的情绪之中。他惊异于她的肥硕:她的身体,即使衣服和头发的长度都已减少到极致,都显得十分累赘。她就像一座行走的肉塔,使火车本来显得宽敞的车厢变得拥挤不堪,并且充溢了一种发酵的气息。可能是身处异乡旅途的缘故,她的脸上,竟充满了完全与他迥异的外省人才有的孤寂、落寞和忧心忡忡的情绪。(她一进车厢,就表现出一种打搅了别人的愧疚、身处他乡的茫然,她一落座,就把她肥硕的身躯下意识地掩埋于座位之中。)而这样的瞩目何其短暂,只一会儿,他的目光,就消散在看似无边无际的旅途之中。
  而在北京至齐齐哈尔的列车上,他又遇见了她,他们不仅在同一车厢,并且他和她的座位相对。也许是离家越来越近的缘故,她脸上的孤寂落寞的神色略有缓解。他们仿佛都有了一种见到故人的欣喜。他们顺理成章地有了漫无边际的交谈。她说她只有二十来岁。她告诉他她来自黑龙江,前几天去南方某市拜访朋友。她说起从北方来到南方的感受:“我第一次去南方……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水……看到漫天满地的水,我突然感到非常……非常害怕……”她落寞和孤独的神情,竟然根本来不及感染给他,她描述南方的水面时的夸张的语气和表情,甚至让他差点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而此刻的窗外,已经与他的南方故乡的景色迥异:村庄低矮,大地空旷,阳光悬浮,几棵被无遮无拦的风吹得七扭八歪的树,孤零零地站在天幕之下,有如古战场残存的士卒,在南方无所不在的水面踪影难觅,鸟飞起如箭,落下如石,大团的云朵在天上飘荡,天空高远,如拉满的大弓……
  火车一路向北,向北——沿途的无名小站。路旁建筑物巨大的阴影。铁轨下面的过道两旁等待火车呼啸着通过的无声的人群。在火车的呼啸声中老去的斑驳的墙体上刷写的巨字广告,渐渐降临的黄昏……他感到了倦意,开始恹恹欲睡……
  ——当他在懵懵懂懂中醒来,他突然感到了一种身处异乡的凉意。他突然发现,他处在一个与他的经验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陌生的口音,轮廓和体形与南方迥异的人群,陌生的天气以及与他故乡的风格完全不一的建筑……
  这个可怜的南方人,一旦置身他完全陌生的旅途上的北国,立即陷入孤苦伶仃的困境。(而那个肥胖的北方女人,已经在他陷入睡眠的时刻,怀着欢欣鼓舞的心情回到了家乡。当他醒来,对面的座位已经换成一个发须潦草、面目模糊的男子)。在一个清晨他抵达了目的地(D市),火车一路平安,可他委屈落寞的神情让人会误认为他受尽了劫难。在D市的街道行走,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颗悬浮的尘埃,者像是古代一个出使异国的使臣,孤单,渺小,犹疑,怀着吉凶未卜的忧虑,表面漫不经心内心却紧张无比。他感到血液中的温暖,正被风吹散……
  ……在凌晨一点返回北京的普快列车上,他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车轮滚滚,列车上的灯光摇晃。他看到在车厢的连接处,几个鸡皮鹤首的北方老太太在抽着烟,用的是类似在家中的神闲气定的姿势。他对面的座位上,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咬着一只熟鸡腿(他的面前是一大堆惨不忍睹的鸡骨头),而他的另一只手上,是一瓶高度的北方白酒。他的表情和目光,让他感觉有着狼一样的冷漠和凶狠。许多人在交谈,无论内容、节奏和声调,都让他感到不安!这个可怜的南方人,艰难地站立在北方人的包围中,孤立无援。他多么渴望与人交谈!就像在从北京到齐齐哈尔的火车上他和那个肥胖女人交谈那样。可他喉咙里的与生俱来的南方口音,让他无比羞愧地打消了这个他认为十分奢侈的念头。他紧抿着嘴唇,唯恐自己露出破绽。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得可以拧出水来……他靠在走廊座位的边缘。……他睡着了,就像一只把巢筑在天空的鸟,爪子巴在异乡的枝头,随着列车的滚滚向前和黑夜的加深,一点点地,一点点地陷入了物是人非、似是而非的模糊梦境……

  他曾经这样记下他所经过的许多城市的点滴印象。
  1)长沙。在他的印象里,长沙,那是一座散发着一种死亡异香的城市。那令人惊惧的死亡,在长沙,显得是多么的让人倾心、迷醉和温暖!在马王堆,他惊见距今两千多年的帛书、帛画、漆器、陶器、竹简……,仿佛还带着汉代人的体温和指纹。一小堆在过于长久的沉睡中变黑的细小种子,似乎依然随时可以爆发出嫩绿的芽,在风中长成让人似曾相识的无名植物。几台油漆剥落不复完整的古琴,似有古乐袅袅,而那件帛衣,依然保留着古代穿衣人的体形,是那么轻盈,曼妙,适于舞蹈和花间行走,或者黄昏于楼阁想念征战疆场的情郎。那眉宇间的忧伤,仿佛就是这轻衣,若有若无,风中飘散……棺木上色彩依然鲜艳如初,大红大黑,使死亡变得香艳,凝重而喜庆。棺木中的死者,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是还有一句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现在,这句话连同他的尸体已经风干,成了木乃伊的一部分。在马王堆,死亡就像是一场华美绚烂的盛大演出,一场精心设置的盛典!而在岳麓书院,曾经发生过一场著名的文人之争。他们的胡须曾因各据一词,而十分可爱地抖动不已。当时激烈的争吵,至今变成了绵长的回响。在空落落的庭院内,他仿佛闻到了一种久远的芬芳,仿佛八月桂花的气息。那是曾经对立的文人袖袍里散发出来的芬芳,是一种砚台里的墨、书院墙角的青草和他们的呼吸在长久时间的浸染中散发的混合香气。在岳麓书院虚拟的桂花香气里,他突然想起那个在长沙做过太傅的汉代著名辞赋家贾谊。这个才华横溢、却因梁怀王坠马自责忧郁而死的著名文人,该是一朵秋天的菊花吧?在他的印象里,他就像一朵菊花那么落寞、孤单,那么瘦,背影充满了秋天的凉意。岳麓山上,埋葬着一代英雄蔡锷。蔡锷和小凤仙的爱情故事,就像是一枝美丽的桃花,艳丽芬芳,风姿绰约。爱情附丽的英雄之死,何等的温婉动人,令人向往……
  在长沙,他认识的一名杨姓数学系教授,退休后竟非常有意思地全部抛开了他毕生所学,开始全身心地去研究杨姓历史。在以杨姓串起的历史里,他(老教授)与无数死去的人秘密会合。他倾心于此,说起历史上那些卓越的死者,如数家珍,绘声绘色。那些死去的杨姓历史人物,在他的描述中重新活转过来,他们脾气各异,面目不同,但都形容生动,目光活泛。界限森然的生与死在他晚年的研究中变得无足轻重,他从容往来,感觉妙不可言。……在长沙,死是背阳的花朵,是温柔的睡眠,是绚丽的演出,是曲终后的不绝回响,是湘江江面上的深情告别……
  2)丽江。这由纳西族民俗为底色绘就的稀世画卷,这由苍老的时间构成的东方遗韵,这由古墙、灯笼、垂柳和流水构筑的人间胜境,这混淆了历史和梦幻的迷宫,这适合让人想入非非的幻想和创造奇迹的佳构!叩击厚厚的古砖墙,仿佛有遥远而隐秘的回声传来——其中有得得作响的马蹄声,刀剑的撞击声,以及曾经喧天的鼓乐声。城中迂回的流水,汩汩作响,仿佛失传的乐声,在古城重现。而在城外的高处,雪山正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镇静的、令人敬畏的光……在巷子的那一头,是一群手举着微型摄像机的、沉浸其中的来自不同肤色的国外游客(他们手中的摄像机和他们的眼睛一样,显得贪婪、深情而专注),而在人群的彼处,一个身穿纳西族传统服饰、满脸苍凉的老女人,正缓缓走下阶梯(她身上的银器,在阳光的折射下光辉沉静、久远,令人宛见前生往世)。阶梯之上的巷子里,是一群正在往画架上涂抹水粉颜料的某高校美术系学生。他们不知道,纸上的图像和眼前的古城,哪个更像梦境?而从他们身边穿过的行人不断地把他们的纸上的图像遮蔽。那些行人:药材商人、艺术家、情侣、民间术士、城市白领、探险者、来自各个少数民族的云南土著、和不同肤色穿着各异的外国游人,使丽江古城变得更加色彩斑驳、光影绚烂。他们在城中穿行,彼此擦肩而过,脚步一慢再慢,仿佛要让时光,停驻在脚尖的位置……
  他在整座古城穿梭,顺着流水的方向,在砖墙和垂柳之间流连忘返。他徘徊于药材、蜡染、银器和寓意吉祥的纳西族象形文字之间,仿佛是一个有考证癖的人,妄想从其中破译古城的密码。而他更渴望冥冥之中的机缘。他在一座用未经刨花的木块写着彩色英文店名的小酒吧里,看到了墙上装饰的三张不同的完整的色彩斑斓的兽皮,还有本地世界名模杨二车娜姆和他最喜欢的摇滚歌王崔健的签名照片。他顺便问起,酒吧的年轻女主人(摩梭族)告诉他,杨二车娜姆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崔健昨晚就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喝酒!在丽江,他与他少年时的偶像擦肩而过,这使他兴奋不已却又惆怅难禁……他在一个布置简陋的艺术品作坊里驻足。他看到墙上挂着得满满一室的木制工艺品。他立即喜欢上了全部!它们透着浓郁的为他所不知道的少数民族风情,却又个性独异,他问起其中的一幅的价钱,而作坊的主人,一个长头发的、相貌彪悍表情冷漠的年轻男子,正把思绪停留在棋盘上(他正在与人下围棋),头也没抬就瓮声瓮气地说到“不卖”。是表示此幅作品为非卖品,还是下棋的此时他不卖作坊里的任何东西?他不得而知,因此陷入思量。他经过无数的私宅,看到里面鲜花团簇,庭院正中,藤蔓扶摇直上,而门角,正探出几朵细小的花!他不经意的一瞥,就可以发现满园花色!在花香中,古城变得柔软,馥郁,温情……他在古城高处的一个带茶楼的旅馆歇脚,从推开的木格花窗他看到,古城栉比的屋顶灰黑,静穆,苍凉,暮霭升起,暗红的夕阳,宛如一声源自久远的叹息,一点点地从城后坠下……
  3)阳朔。一个民间吹笛手在街上卖着笛子。他一边走一边吹。这使得整个阳朔小镇充满了笛声。阳朔有着与笛声相得益彰的美:黑瓦,白墙,仿古的木格花窗,红色的勾栏。漓江之滨的阳朔,就像一座水边停泊的画舫!阳朔,有着一种情书里的修辞之美,一种相爱的人之间羞涩地表白的意味。而事实上,阳朔有着混血的质地。整个阳朔街头,飘荡着纯正的手磨咖啡、贴着外文标签的葡萄酒的气息,还有秋日午后的阳光晒在黄发碧眼的女游客的绣花坎肩的气息——一种令人迷醉的柔软的气息,令人在迷幻中忍不住地猜想,爱情随时会神秘莅临……据说有一个外国男子,几年前作为游客来到阳朔,与一个阳朔姑娘合谋创造了一美丽无比的爱情故事,从此远离国土,成为了阳朔的永久居民。在阳朔,他们共同经营着一片小店……媒体的渲染,使这一故事流传久远,宛如神话。他踱步在阳朔的街头,仿佛在空气中闻到了他们在一起吵架的气息,互相偎依着漫步的气息,那男子蓝色眼睛里甜蜜的、梦幻般的气息,还有他吃着放了辣椒的菜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子和眼泪的气息。他却无从向人打探那片小店的名字,以及他们的住址。他们的故事,仿佛就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由阳朔的地理和气质触发出的灵感而杜撰出来的传说,一个虚构的爱情神话,踪迹全无,随风流散……他此刻看到的是一个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的年轻女子,正在路旁的咖啡馆里喝咖啡。咖啡已凉,而她发髻高绾,端坐如仪,长椅上,她陷入了沉思,世界,此时仿佛静止。让他想起了法国古典派画家笔下的肖像画。而在不远处的街心,一群醉酒的外国老头正互相推搡着走来,就像一群游戏中的孩子那样。其中一个,甚至戴着一顶红五星军帽!而卖着音像制品、玉器、艺术品、茶叶和丝绸等的许多旅游商品店里,无论老人还是少女,都熟练地操着外语向踱进的外国游客兜售……而此时,阳朔就像是一个画里的江南女子,最适宜于在秋日的阳光下,笛声中轻拥入怀……
  4)重庆。小巷子里的重庆,有一种乡村的慵懒、静谧和阴凉的意味——那水泥地上的水痕、巷子拐弯处的石头上的苔藓,和偶尔一见的绿色植物,都让他感觉重庆,就像是山脚下的一个寂静的大村寨,有一种天高皇帝远的闲定。秋日午后的太阳懒懒地照着,仿佛它是刚从午睡中醒来,心不在焉地把光照在了墙边抱着竹杆、拖着绳索的中年汉子(俗称棒棒)脸上——他们的脸上有一种与重庆相得益彰的知足常乐、认命的表情。他甚至在一条狭窄街道看到有四个在打着纸牌,两个嗑着葵花子(他们的周围,葵花籽壳撒了一地),还有一个正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当点心。而火锅里的重庆,则是温暖的,热烈的,血性的。——火锅里的重庆,有一个无所畏惧的舌头和一个健壮无比的胃囊!麻辣火锅,已经成了重庆最具个性的部分,成为这座城市最彰显的习俗。无论在大酒店小饭馆,你很容易看到这座城市的人们有滋有味地吃着火锅,喝着白酒或啤酒,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如此。藉着火锅里的火焰,重庆剔除骨头里的寒意和关节里的湿气。重庆的性格里,也不免充满了火锅的温度和麻辣感——那是一种孟浪和决绝的气质。而朝天门的重庆,就像一头下山的野性的、身躯庞大的犀牛,一头扎进了水里……雾里的重庆,则是忧郁的,迷茫的,知天命的。哦,重庆的雾!他记得在一个秋日的夜晚,他和一名知名作家、一名当红文学评论家、一名据说是姓名学大师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名旅居重庆的江西籍年轻人,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聚在一个简陋的夜宵摊前就着火锅饮酒谈天。他们谈起文坛趣事,当前流行的某些有趣的手机短信,新鲜的见闻,甚至还就某个文学话题展开了激烈而友好的争论。他们相谈甚欢,仿佛这是一场他们期待已久的宴会。然而雾来了。雾开始是脆薄的,柔软的,有牛奶般纯白的质地,不一会儿就变得混浊,厚重,仿佛整座城市都堆满了隔年的棉絮……他们占据的那张脏兮兮的桌子上,开始变得潮湿,凝结了细密的水珠——那是雾无声走过的诡秘、细小的脚印。在雾中他们的目光开始变得遥远,文学点燃的火光逐渐缩小,最后变得沉静。他们的谈话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出现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从嘉陵江和长江,依稀传来船只出发或抵达的汽笛声……那个客居重庆很久的江西籍年轻人突然说起他在这座城市中的种种不如意,这些年来他命运的坎坷,眉宇间充满了忧心忡忡的情绪……最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那个寡言少语的姓名学大师打问前程。而大师的言辞,在雾中沉浮聚散,显得似是而非,却又无可辩驳,就像这夜晚弥天的大雾。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攥着口袋里的  他们下榻的宾馆房卡,仿佛是生怕它在瞬间遗失。他身居的重庆,在他而言仿佛就是另一个城市,而真正的重庆,他觉得似有千里万里之远……
  5)武汉。1910年改变中国命运的、发生在武汉的辛亥革命。1927年春,毛泽东在汉江江畔心事重重的散步。“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他的这首著名的《菩萨蛮黄鹤楼》的词作中的革命斗志。中国现代军事史上如雷贯耳的汉阳造步枪。种种这些,都让他对武汉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印象:武汉,是一座雄性十足的城市,一座最具男人气质的城市。而他在武汉的所见所闻与他的这一印象大抵相合:湖北省博物馆陈列的曾侯乙墓出土的大批青铜鼎器,让人不禁联想到古代引弓射日的男子的臂力和隆起的胸肌。钢铁裸露的武汉长江大桥,火车从桥的腹部穿过,发出哐当哐当得锐重声响,简直就像世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喉咙里的歌唱!月亮像个铅锤,缓缓坠落在水面浩大的夜晚东湖的湖心。题写在黄鹤楼上的崔颢那首著名的诗歌,其铿锵的节奏和开阔意境,似乎更适合男性嗓音诵读。李白因为崔颢题诗在上头有诗不能提的叹气,仿佛透着青铜酒盏里的浓酽酒味。夕阳下的长江,仿佛融化的铁汁,滚烫奔涌…………

  在江西吉安,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一个古代有着才子之乡和江南望郡美誉的文明重镇,那些隐没在草丛里、散落在夕光下的古老村庄,总是诱引他一再地蹈足。他经常漫游于乡野,仿佛一个民歌采集者,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返乡者,一个古代还魂的梦寐……那都是一些位处偏远之地的、外表看起来像是被时间遗忘了的村子。到处可见的残垣断壁仿佛村子是一个个瞎眼的乡下老妪,可她们的手腕竟佩戴着带着血沁的祖传的玉!色彩斑斓的陈年往事,在她们业已衰老不堪的胸腔,彩蝶般翩翩飞舞……它们的名字也似乎别有意味,比如唐贤坊、爵誉,透着久远的墨香,而桑园、燕坊、钓源等则有着田园诗的意蕴,令人怀疑那是古代贤者的隐逸之所。通往它们的路途遥远逼仄,他经常要费尽周折,一路上要向赶牛的老汉、放学的孩子、乡音难懂的农妇打听才能抵达,仿佛他所经历的,是从喧嚣的现实转入隐秘的梦境的辗转旅程,或者从现实的正面返身来到了它阴凉的背面……
  那些古老的村子,其建筑格局都与天人合一的中国古代哲学暗合。比如那个叫钓源的村庄,隐匿在一片古老香樟林之中,整座村子,是一个易经八卦的图案,所有的青石板巷子和红石板的门,都呈歪斜之势。村中七口水塘,暗合天上北斗七星。而另一座叫渼陂的梁姓村庄,有水塘二十八口,意为天上二十八星宿。那个叫桑园的村子,竟然依照古代城池的建筑格局,村口一条河绕村而过,河边一段墙虽已倒塌,但依然能够看出其是出于对护城墙的模仿。村开四门,分东西南北,所有房屋都严格按古城的规划而建,高高的马头墙,整齐横列向天耸峙,似是古代战马列阵昂立。——那些古老村庄的每一幢房子内,都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人们借此,将整座天空收藏,与神秘的星象对话。天井两边各有一个雕花的大水缸,它们不仅是为了储存雨水以防火患,也是为了承载夜晚的月亮和星斗。天晴时,阳光透过天井,从天如羽飘落,一路抚摸满室精美的、油烟熏黑的陈年镏金木雕、柱子上镌刻(书写)的书法……那些镏金字画,在阳光下依然有着饱满的、令人敬重的纯正金色。那些斗拱、雀替、墙板上雕刻的,有的是倒立着飞翔的蝙蝠(暗喻福到),鳌鱼,麒麟,有的是细小的蜜蜂、手搭凉棚的猴子、树枝上扑翅的喜鹊、歪头张望的梅花鹿,隐藏着主人封侯爵禄的美好愿望,有的是桃子、梅花、桃花等花卉果实图案,都与长寿吉祥等意思有关。还有的是内容为二十四孝、三顾茅庐等戏文故事。燕坊的一家古宅,甚至在横柱上雕刻了八幅睡眠图!八幅图画,人物表情睡姿各有不同,或卧于床,或卧于野,或着衣或半裸,但都舒适安逸,酣态可掬,令人宛然惊闻冲天呼噜之声。——这些雕刻都非常精致,行云流水,其动作表情都呼之欲出,宛如活物,且刀法隐忍克制,严谨有度,有着我们当下所缺乏的耐心,是至今已经失传的、高超的、镇静的工艺。——它们的美,让阳光也忍不住手指轻盈,惟恐它再加上点力气,这些雕像里的古人和生物就都会活转过来,在厅堂的清风中舞蹈、生长。而与满室的雕刻对应的,是无所不在的书法。在每一个村子里的门楣、石头或木头为材料的柱子还有照壁上都镌刻(书写)着合乎平仄的文字。书法内容古远文雅,典出《论语》《诗经》,立世做人追祖溯宗主人性情山光水色无所不包(渼陂名为“永慕堂”的宗祠里,竟然镌刻着25幅嵌着“永”“慕”二字的对联!而“学如身之宝”、“儒为席上珍”是渼陂某户人家照壁上的文字。在一个叫蜀口洲的的小村子里,某座古宅的门壁一边写着:“士大夫为子孙造福谨家规崇俭朴教耕读积阴德此造福也”,另一边写着:  “士大夫为我生惜名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此惜名也”),结体娟秀端庄,一笔一划,都充满了一种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浸润日久的精气。——那些雕刻和书法镇守的村庄,仿佛就像是一册册线装的绣像文集,一部部记载了中国南方农耕文明历史的图文并茂的韵文典籍……
  哦,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奢侈的,他们每天都在享受着艺术的盛宴!他们的一张张淳朴的脸上,有一种仿佛源自古远的沉静表情,你丝毫不用怀疑,当他们停止手中的劳作,会不假思索地吟出几句雅致的合乎古韵的诗句,他们的枕头下,很可能都会有几本至今失传的古籍。吉安(古称庐陵),因此创造出“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的人文奇迹,依次走出过欧阳修、杨万里、杨邦义、刘辰翁、胡铨、文天祥、解缙、罗洪先……那个叫蜀口州的村子,从从明永乐甲申年至清乾隆辛巳年短短三百多年间,名列进士榜者就达二十一人之多!其中有三兄弟都为进士,称“鸣阳三凤”,八兄弟都名列进士榜,为“朝分八龙”……
  ——他在那些古老村子里流连忘返。他不是一个复古主义者,可是,他的确感到了沉静——一种在喧嚣的当下难得的沉静。他同时还感到了敬畏,是那种已经被时下几乎所有的人遗失的对天地时光的敬畏。他在沁凉的青石板巷落中行走,一言不发,双手如仪垂立,可事实上,他的心中已经有一只虚拟的手指,在一路捡拾:青石门楣前交织的雨水,画床上的暖意,马头墙上的落日,镏金字画里的祝福、劝勉,仍然被乡村珍藏的、我们民族的血脉里曾经涌动的浪漫、从容和诗意……

  他记得无数个旅途上的夜晚、白天。列车飞驰,早晨的阳光从窗外探进,抚摸着他头发蓬乱的头,让他想起年少时母亲对他的爱抚,他的心里,立即涌上了一小股甜蜜的暖流。广播里一遍遍地传来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回家》,而事实上,车厢里的许多人,正是在离家远行的路上。他记得茶叶蛋、油炸鸡腿、盐水花生、圆桶的方便面,有着远比居家时更加复杂难言的、甚至是呛人的气味。而对座的人把茶叶蛋一古脑儿吞下时的表情显得多么无助!睡在中铺的年轻人,正把头埋在一本过期的《读者》杂志里。此类带着丝丝甜味的杂志,正适合在旅途阅读,即使是隔年的甜点,也依然能给陷身于陌生的人群中孤立无援的心灵多少带来慰籍。下铺的中年男子,一直坐在车窗前眺望。车窗外的车站建筑大抵相似,可随着地名标识的不断变换,他脸上的孤寂一再加重。他的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那五根跳动的手指,仿佛五个小矮人,正在漂泊的途中,或是一名传说中的刀客,骑马驰骋在逃亡的路上……旅途上的黄昏,有着猫一样的无声脚步,仿佛是有一根神秘的手指把车厢内的窗帘徐徐拉上,天,遽然黑了下来。而车厢内的一张张含混不清的脸,仿佛一条条浮在水中的、对命运茫然无知的、冷漠的鱼。在午夜过于明亮的白色灯光下,硬座车厢里的旅客们慢慢合上了双眼。他们睡觉的零乱姿势,透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哀伤(桌子上透明玻璃里残留的、冷却的、轻轻晃动的水,以及火车经过的无名车站午夜昏黄的灯光也有着同样的哀伤)。而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越来越固执、凌厉,仿佛纠集了无数旅人喉咙里的哭泣。他又一次睡过去了,他的枕头下面,是某座城市的地图、某个语焉不详的地址、或是让他似曾相识的人的电话号码……
  他记得无名小镇上的春天(街道折曲处的一枝桃花,宛如小镇上正念初中的女生小声歌唱的嘴唇)。南方湿漉漉的田野金黄的油菜花开满的午后。秋天红叶缀满的山岭(有古代山水诗人醉酒后写就的诗歌里的修辞之美)。火车通过的桥下浑浊的、缓慢的、阳光下发出强烈光芒的北方河流。路过的村庄田埂旁赫然裸露的青花碎瓷片。他记得初雪的地上早行人的形迹,板桥上的秋霜,在拱桥的桥孔中回荡的流水,乡村屋檐缓缓滴落的寂寞的雨声,黄昏冉冉升起的雾霭,城市街道旁边饮食店里的雾气,当地晚报上的早新闻头版的市井气息,还有郊外的夜晚悬挂的斜月,草尖上的露水……
  他曾经与诸多陌生的面孔(贩夫走卒、僧侣乐师、才子佳人……)邂逅,并且有过一些颇有意思的遭遇。比如他曾与一个身份莫名的单身女子同行。他们从陌生到熟悉,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也许是因为旅途上的无聊,单调,他们聊得特别轻松、投机,他记得她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而他也似乎感到了愉悦。任何不知情的人都愿意相信,他们是一对甜蜜的恋人。等到她到站,她意犹未尽地邀请他下车与她同行。他在犹疑间微笑着拒绝了她。——若干年之后,他是否会为错过了成为一个美丽故事的主角感到遗憾?或者他会想起来那只不过是旅途上一个再凡常不过的游戏而已?当然也有可能,那一切因为他的婉拒而未能发生的,也许是一个让人难堪羞于启齿的故事。有一次,他在一辆长途客车上与一个表情孤寂的中年男子同坐。他们有了简短的交谈。他试探着询问他是否长年在船上生活。那男子感到十分震惊,以为天机道破,他承认自己是一名海上水手,正在赶往家乡探亲的途中。而他对他身份的断定来源于那男子的酒糟鼻(常年喝酒所致)、黝黑皮肤(经常赤裸身子淋晒)和脸上的与生活在岸上的人们完全迥异的表情。猜测陌生人的身份,不过是他在旅途上的小小伎俩。他为此陷入猜想:一个长年在海上漂泊的人,对于旅途会有怎样不同的感受?他们的旅途,是否会比他的要更加浪漫而奇特?他记得在一个初夏的黄昏,他来到了一座他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小镇。而他要抵达的目的地离此地依然有五六十里的路程。在那个让他感到孤单和不安的小镇,他叫了一辆面的。面的在夜晚的路上开得飞快,一路上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司机聊天,大脑却不时闪过司机抢劫乘客的画面和故事。当面的如期抵达之后,他如释重负,在给车费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可他在与司机握手的时候经吃惊的发现司机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显然那不仅仅是因为开车的原因。司机竟也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声谢谢。他听得出司机的声音有点颤抖,好像也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当时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曾经和一个姓秦的朋友相邀去造访一位李姓诗人。李诗人的家在一个叫莲花的县城。——那是一个位于江西西部地处偏僻的小县城。交通的不便使他们的此行出了一点小意外:他们在深夜才得以抵达。在那个电话尚未普及的时代,他们立于路灯已熄的黑暗的县城广场中央,茫然四顾。他们向街道仅有的行人打听诗人的住址(他记得诗人的通信地址名叫“官殿”),被问话的人茫然无知——后来他们才知道,用于通信的地名“官殿”在当地人的口中有另一个更加通俗的名字。深夜里的官殿,仿佛就像是诗人笔下一个虚构的场景,让他们无从寻觅。而此时,县城仅有的饭店、招待所、宾馆早已打烊。……他们决定选择一个背风的地方度过此夜。他们在地上铺开了六张带来的对开报纸,把其中四张连在一起的报纸称为“双人床”,把另两张摊开的报纸称为“单人床”(他们还为谁睡双人床谁睡单人床饶有兴致地争论不休,最后是通过划拳才得以解决)。只一会儿工夫,疲惫不堪的秦就进入了梦乡,他的喉咙里,响起了如雷的鼾声,仿佛是借此对这样一个不尽人意的夜晚表示抗议。而他竟然毫无睡意……四面环山的小县城此刻万籁俱静,只在远远的巷子里传来零星的几声犬吠。夜半时的露水悄悄袭来,他的双手,渐渐有了丝丝潮气,他担心如果自己此刻睡去,身体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一棵咸腥的水草,在异乡午夜的波涛中飘摇舞蹈。当他抬起头,他看见了满天的星光……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星光,那么亮,满天的星光,好像是一件件祖传的圣器,经过了特殊的、精心和虔诚的擦拭,发出了圣洁无比的光辉,仿佛古代的典籍里一颗颗博大、安宁的灵魂。星光下的莲花县城,似乎显得无比深邃、久远和生动,宛若神造的城郭。他在冥冥之中感到,他深夜到此的目的,其实就是来赶赴他与星光的约会。他开始与星光攀谈。他一言不发,却似乎把悲欢爱恨诉说殆尽。他在静谧中似乎感受到了满天星光的回应——是那种高妙的、悠远的回声。整整一个夜晚,他望着星斗,而满天熠熠生辉的星光,一直默默地照着他的头顶,仿佛是为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做某种神秘的领引,为他往日的过错、悔恨,做某种无言的引渡……
  

  ……他依然阔步天涯。民间的一个扑风捉影的传说,萍水相逢的人偶尔交谈提供的一条陌生的路线,甚至某座山顶难得一见的云海,或者某个张冠李戴的历史事件的发生地,都诱引着他举足前行。
  许多山川、河流,乡村、城市,都留下过他漫游的足迹。……他住过豪华宾馆、高级酒店,也曾经在肮脏不堪的旅社里下榻。甚至火车站候车室、露天的屋檐下,都安放过他的睡眠。火车、长途卧铺、大巴是他经常乘坐的交通工具,后六轮解放牌(或东风牌)长途大货车、甚至在乡村的机耕道冒着黑烟发出嘣嘣嘣的让人惊心的声响的拖拉机,也曾经承载过他的身体。他曾经坐在一辆拖拉机的驾驶室跑了一段远路,其臀部因此被震出了两个大水泡,结果他趴着枕头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得以康复!
  他经常坐在路过的无名小镇的一家小酒馆里,叫上两个菜,和一盏当地的米酒,有滋有味地喝上一阵,在小酒馆世俗的热气里,他倾听着自己平缓的心跳,与自己默默对饮。或者他混迹于人群中,在摆着各种小吃的街道上逛上半天,像个十足的食客,让舌苔享受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的味道,直到把胃撑得弯不下腰来才鸣金收兵。
  他遭遇过偷窃、抢劫、敲诈……对这些,他毫不在意。他依然阔步天涯。他经过的一切他都在内心回想,而他所没有抵达的,在不断诱引他无悔前行。
  也许是长期的旅途生活的缘故,他面目模糊,轮廓不清。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老人,和眼前的残垣断壁有着同样的沧桑;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在时间沉淀的景致面前,他仿佛自己正在经历童年。
  他是谁?有时候人们会误以为他是一名考古学家,他对着一块砖一片瓦仔细端详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有考证癖;有时候人们把他当着一名无所事事的看客,一个寻花问柳的风流人士,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一个四海为家的江湖散人……
  他经常仰头望天,观察夜空里隐秘的星象,晴天里疾走的云彩,骤变的天空中波诡的云团。他一动不动仰面向天的样子不免让人怀疑:他是否会趁着人们入睡把一颗星星当着灯笼举着继续上路,或者跟上某朵疾走的云,然后隐匿于云团的漩涡之中,最后,变成一串雨水落下?
  他的脸上总是浮现出一种茫然若失的表情,仿佛他多年的漫游都是在寻找——他要寻找什么?是往日的丧失,还是虚幻的梦境?他不知道。也许,他奔赴一个个现场,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份“到此一游”的证词?
  有时候他想停下脚步,在他抵达的某座适宜的城市,他幻想着在这里生活,靠一份简单的工作养活自己,闲暇时踏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享受着这里的春光秋色,交一大帮朋友,与这里的女孩恋爱……之后就是告别,迈向另一个语焉不详的地址……
  然而他并没有停歇的意思。事实上他是一个左顾右盼的人。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来。如果不是有一种力量在前面牵引着他,那就一定有另一种力量在背后将他驱赶。
  他依然阔步天涯。
  他的行囊里通常装着几包烟,几袋面包,还有茶叶,枸杞,地图,指南针,水果刀,一小瓶风油精和白酒,一些换洗衣服,以及一些必需的钱财。而有时候,他的行李简单到了:几袋面包、一些换洗衣服、地图和盘缠。一个真正的漫游者,他所需不多。
  可他的行囊里始终装着一本英国小说家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那是他最喜欢的小说,他在旅途上翻来覆去地读它。“月亮和六便士”,正好构成了他旅途生活的暗喻和一路上他的无休无止的追问¬——
  如果他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少到只需要六便士的程度,那月亮,是否可以作为颁发给他——这个妄图阅尽人间风土与天色的漫游者的一枚精神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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